中国人的餐桌上,几乎没有不可以吃的东西,天上的、地下的、水里的,尽可拿来吃。翻翻花样,蛇、蝎、蚂蚱、蟋蟀则成为名菜,最后,美人也进入可吃之列,“秀色可餐”。怎样解释?据说,这句成语曾难倒许多翻译家,他们无论如何也难让那些外国人体会出真趣味。其实,生活中“秀色可餐”也未必尽属精神享受,大自然中也真有可吃之“美人”,那是一道菜和一品茶。菜称“西施舌”,茶曰“美人舌”。
西施舌
陪朋友去吃自助火锅,在大盘海鲜中竟然发现有“西施舌”。餐馆里,大部分人只知道这是海鲜,一种贝类,却不知它还有这样一个惊艳的名字,颇令人惋惜。
谁都知道,西施是春秋时越国的美人,她貌美无可争议,舌是否也美?无可知。这种将海产品同美人之舌联系在一起的不知是谁所为。大约是她在吴国灭亡后随范蠡泛五湖的缘故,如今东南沿海一带与她有关的名物很多。诸如浙江绍兴的“西施山”,江苏苏州的“西施洞”,还有一种“西施乳”,是河豚腹中一种乳白的膏状物,甘肥无比,甚得吴越人的珍爱。宋人薛季宣《河豚》诗咏之:“西施乳嫩可奴酪,马肝得酒尤珍良。”同西施乳一样,这西施舌也是取名近谑,未免有点唐突西施美人。
西施舌原是一种较大的原海产贝类,栖于沿海十米左右的浅水沙中,沿海人称之为蛤,又名沙蛤,采捕旺季是冬天,过了农历正月就逐渐不见了。采捕西施舌的最好方法是事先用碌碡(一种圆柱形的石滚),将退潮后的沙滩碾平,然后在一旁静观,过会儿,便可见平实的沙面上出现小穴。继而,小穴冒出气泡,不用核计,该动手了,小穴中保有西施舌,用小铲轻轻一掘,即获大蛤一只。其壳作椭圆形,壳内有三角形的一块小小嫩肉,常伸出壳外,肌肉似雪,雪白透红,肉质鲜嫩,柔韧而富弹性,味极鲜美,阔约拇指,长及二寸,形状似舌,故赐名——西施舌。
这西施舌的来历,确实很惹人遐思,尤其文人墨客,更是颇多考究。郁达夫的散文《饮食男女在福州》中就曾作过探讨:“福州海味,在春二三月间,最流行而肥美的要算来自长乐的蚌肉,与海滨一带多有的蛎房。《闽小记》里所说的西施舌,不知是否指蚌肉而言,色白而腴,味脆且鲜,以鸡汤煮得适宜,长圆的蚌肉,实在是色香味俱佳的神品。”郁达夫在这里将产于蛤中的西施舌误作了蚌。其实,西施舌产于蛤中早在宋代就有记载。宋胡仔的《苕溪渔隐丛话》后集引《诗说隽永》中的话说“福州岭口有蛤属,号西施舌,极甘脆。”并又引吕居仁咏西施舌的诗:
海上凡鱼不识名,
百千生命一杯羹。
无端更号西施舌,
重与儿童起妄情。
说“西施舌”是“海上凡鱼”可谓别致。细究起来,西施舌并不限于福建一地,只不过是福建长乐沿海一带的西施舌产量最高。据我所知,自辽东沿海到南方海岸,凡浅海中皆产之。旅顺的餐馆中就有“瓜片西施舌”;天津一带也有,清人张焘《津门杂记》曾有诗咏西施舌:
灯花楼台一望开,
放怀那惜倒金 。
朝来饱啖西施舌,
不负津门鼓棹来。
诗虽平平,但可见出作者对西施舌的兴致。渤海以南,青岛一带也产西施舌。清人郑板桥在《潍县竹枝词》中就写道:“更有诸城来美味,西施舌进玉盘中。”说“西施舌”这种海产品都被豪门贵胄之家食用了。20世纪30年代,梁实秋先生在青岛顺兴楼第一次品尝西施舌:“一碗清汤,浮着一层尖尖的白白的东西,初不知何物,主人曰西施舌,含在口中有滑嫩柔软的感觉,尝试之下果然名不虚传。”至今胶南一带还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:西施与范蠡在逃生的路上失散了,她自知孤单而易招不幸,于是故意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吐于河中。舌头恰巧落在一只正张开着壳的河蚌中,具有仙胎的美人之舌当然也不一般,竟然在蚌体内存活了,并由河中进入大海,成为今天的美人舌。看来这西施舌沿着海岸从南到北,并不在少数,可见当年西施随范蠡扁舟一路,自然在云影波光处留下了诸多美人风神和缕缕香痕。浣沙人去舌犹在,故事本身尽管有些凄美,但后人能享受到美味和美名,西施也算得到慰藉了。
如今,在北方的自助火锅餐馆见到西施舌,那种开锅一涮的吃法,总觉太匪气了些,既糟踏了她的鲜美,又辜负了她的芳名。友人曾告诉我地道的吃法是先将带壳的西施舌用开水氽过,取出除去内脏洗净;准备一些菠菜心用开水烫一下,然后放入汤碗中;将沸汤调好口味,放入西施舌,开锅后撒上韭黄和香菜末,起锅倒入汤碗中即可。此菜的特点是汤清见底,玉舌飘动,肉质白嫩,清鲜可口。
美名美味,凡人吃神品,到此为止,切莫想入非非。
美人舌
“美人舌”是新茶一品,勿作形而下之想,否则,就会堕入恶趣。
茶中本没有“美人舌”,只有“雀儿舌”。“雀儿舌”是一种嫩茶芽,因其形尖小似雀舌而得名。唐代诗人刘禹锡曾有诗说:“漆炉烹雀舌,洒水净龙须。”宋代沈括在《梦溪笔谈》里也说:“茶芽古人谓之雀舌麦颗,言其至嫩也。今茶之美者,其质素良,而所植之木又美。则新芽一发,便长寸余,其细如针,唯芽长为上品,北人不识,误为品题,予山居有《茶论》尝茶诗云:‘谁把嫩香名雀舌,定来北客未曾尝。不知灵草天然异,一夜风吹一寸长。’”在龙井茶中,只采一个嫩芽的称“莲心”;采一芽一叶,叶似旗,芽似枪的称“旗枪”;而采一芽二叶初展,芽含舒卷双叶中如舌的称“雀舌”。在绿茶族中,还有名茶“金坛雀舌”等。那么,茶何来“美人舌”呢?这还要功归台湾作家洛夫先生,他有一篇散文叫《初试美人舌》,记作者同张梦机、张晓风等一起在白云茶馆品尝未上市新茶的情景:“这次茶叙的主持人希望品茗者凭各人的感觉,为每一种茶起一个名字。我初尝春茶,骤然入口,仿佛伸进一条香软而温润的舌尖。这种茶,色香味都很迷人,故我称之为‘美人舌’”。
我认为这种感觉的升华倒是蛮有审美意义的。其实,将茶与美人联在一起原本也不是洛夫的独创,应该是中国文化的固有传统。
喝茶,在大众看来,本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,无非就是生津止渴,提神健身。可是中国人(主要是文人)偏不,生生从解渴的茶中喝出了丰富的意蕴,喝出了文化的美感,生理需要退其次,精神享受倒成了第一位的。云林竹灶、幽人雅士,松月下、花鸟间、青苔上,素手汲泉,红妆扫雪,船头吹火,竹里飘烟。在此环境中,邀一二知己,啜火烹煮、新泉冲出的明前绿茶,松声蟹眼,一芽一叶,晴窗细乳,确亦惬意。其间便产生了许许多多说不尽、品不完的话题,“美人舌”即可视为一例。而早在美人舌之前,最让人乐道的是“茶比佳人”。
唐人崔珏曾写《美人尝茶行》诗,其中有“朱唇啜破绿云时,咽入香喉爽红玉”句,朱唇一点,绿茶一杯,香奁体对美人的感觉可谓细腻入微。佳人伴佳茗,愈添文人的风流蕴籍。稍后,宋代的苏东坡更是言简意赅,“从来佳茗似佳人”一句诗,定下了千古基调,从此,后人便争说不休,开始好茶不说说佳人。明人许次纾最能想象,将三巡之茶分别比作三种年龄的美女。还有一位冯先生喜欢茶,不忍客人茗饮,而以白水待客。他说茶如美人,又如书法、绘画,岂能落到他人手中,这可以说是占有欲的大泛滥。茶传至西方,似乎美人遗风也一并入关,高鼻子、蓝眼睛的欧洲人也染上了“茶比佳人”的妙想。18世纪法国诗人马特斯在《茶颂》中说:“惟一你淑美宜人,使我进入特殊的妙想。”英国无名氏的《茶诗三章》也有:“香茗莫御之力将歌以命之,尔佳人之娴雅韶华兮何其莅止!”
说到此,我倒想起一句人们常说的话:女人是男人的永恒话题。现代女人很少见特别喜欢喝茶的,大概古代女人也不怎么饮茶。这样,喝茶就成为男人们的事,茶的历史、茶的文化自然由男人们创造出来,否则不会将女人拉到茶中一起品,品而不尽意,还要有诸如“美人舌”一类之臆想。这是否可以说是美人之不幸茶有幸呢?